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望远镜在太阳的毒晒下开始发烫，那日苏不得不暂时放弃用望远镜巡视营地的想法，但在这样的日子里，徒步出巡绝不是明智的主意。呼啸而过的卡车的轰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在这样的地方，驶过的车辆或许是视野可及之处唯一活动的东西了。但在草原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几个黑点，他眨了眨眼，又拿起了望远镜。

    “包格。”看着秋鸟的比划，那日苏渐渐明白，是鹿。而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出现的，极有可能是跋山涉水来这里产崽的母鹿。“坤兑。”秋鸟指向远处的山谷。那日苏知道，母鹿们一定会去到那个水草丰沃的山谷产下她们的孩子。想到这里，那日苏看向了营地附近的那条公路。

    果不其然，母鹿们开始三三两两接近营地了——准确的说，是接近那条公路。那日苏看见一头母鹿站在公路旁边，抬起头，扬起她最忠实可靠的器官——鼻子。她煽动着鼻翼，显然，汽油和橡胶的气味让她害怕。从出生的那一刻，她们就知道，脚下柔软的草地才是值得信赖的。她踌躇着，慢慢将蹄子放到了坚硬的柏油路面上。然后，她低着头猛冲过了马路，径直跑出7 8米远，才喘息着，惊魂未定的转过头来。这是一只没有怀孕也没有小鹿的母鹿。接下来的每一只几乎都是这只的翻版，只是更加谨慎和小心罢了。

    还好，今天并没有大型汽车在鹿群经过时开来。鹿群的迁徙已经接近尾声了，她们开始继续向山谷前行。这时，那日苏发现，在公路的左侧居然还有一只小鹿。它不安的在原地踱着步，打着响鼻。它还太小，没有足够的胆量横穿公路，这或许是一只早产的幼鹿。它的母亲在公路的另一边焦急地呼唤着它。终于，它靠近了这条魔鬼般的马路。可是就在它踏上路面的一刹那，一支车队正如那日苏所不希望的那样，席卷着尘土，直冲过来。小鹿闪电般的跳在一旁，它轻盈的身子使它足够机敏。尽管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它也吓得够呛。终于在紧接着开来的一辆又一辆汽车的恐吓之下，它头也不回的往相反的地方跑去。这只小鹿的背上有一块月牙似的白班……

    那日苏叹息着，摇了摇头，走进了毡房。作为一个从大城市来的青年，尽管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蒙古名——那日苏——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牧民们都坚决反对在草原上挖开地皮，修建公路。睡觉前，那日苏去那路旁转了一圈，小鹿没有再回来，母鹿跟着鹿群走了，等待小鹿的只能是死亡。

    第二天早上，那日苏是被秃鹫尖锐的怪叫惊醒的。他向来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这种动物。因为，在草原上，它们，意味着死亡。

    巡视营地时，他的望远镜再次扫过了那条公路。他眯起了眼睛。一些瘦弱的秃鹫盘旋在公路上空，久久不愿离去。仔细看，视野里只有一坨深褐色的东西。无论那日苏怎么聚焦，都不能看得更清楚了。秋鸟显然也注意到了秃鹫的表现，他穿上了皮靴——那种用马皮缝制成的靴子——带上了他的老家伙们。与那日苏不同，他打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雅布那！”那日苏明白，这是命令。他拎起登山包，又放下了。继而转身拿起了铲子和铁锹，在秋鸟赞许的目光中，他们出发了。

    今天是个阴沉的天气，他们走到了公路旁。血的味道并不是很重，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腐肉的气味，但这气味也并不是很浓。那些腐烂的肉还未完全散发出恶臭就已经被秃鹫争抢着吞食了。气味的源头是一具尸体，鹿的尸体，幼鹿的尸体，昨天那只背上有月牙的幼鹿的尸体。尽管知道它迟早会死，那日苏还是不禁为此叹息，他没有想到，死亡来的这么快。随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那日苏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看见，昨天那只幼鹿的尸体被车反复碾了很多遍，五脏六腑已经被掏吃干净，一只大胆的秃鹫还在它身上撕扯着肉，血点子在它嘴边飞溅着。秃鹫眼中散发出阴险狡诈的恶毒的光——如果一只秃鹫眼里能表达出这么多情感的话。

    “宝了怀。”秋鸟喃喃着。他平静的从那日苏手中拿过铁锹，准备将这可怜的小东西埋葬。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

    随着最后一铲子土将小鹿完全覆盖，秃鹫散走了。那日苏的心仿佛也跟着渐渐寂静的草地平静下来。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一些什么东西消逝了。无隐无踪了。

    在这片草原上，有一条又黑又长的公路。路边，葬着一只想穿过公路的鹿……

    楚仑扎木：公路

    坤兑：山谷。

    宝了怀：在蒙语中有叹息，爱怜之意。

    雅布那：走、出发。

    包格：鹿。

    那日苏：神圣的太阳，此处为人名。

    秋鸟：一种啄木鸟的俗称，此处为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