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一点点收回金子般的光芒，奶奶弯腰收起白天晾晒的豆子，她的背影如老树斑驳的躯干烙印在落日的余辉里，贴着夕阳的门缝驻成一幅静默的画。然后，奶奶起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总会看到一片火红与金黄之中——

是燕子啊！

我不认识那些燕子，也正如它们不认识我。但每当这时，我总是兴奋地问奶奶：“这些燕子每天都要回家吗？”奶奶笑着摸着我的脑袋瓜子说：“对头，早上出去，傍晚回来。”“那些燕子不是要过冬吗？明年春天它们还会记得回来的路吗？”奶奶笑着却不回答，她脸上如小丘般起伏的皱纹，像是折叠了一个个尘封而古老的故事，她摸摸我的头，转过身去叫我回堂屋里吃饭了。

每当灶房里炊烟升起，邻居的小狗“大白”就跑过来蹭我的裤脚，我就偷偷地夹起一块排骨丢在门口，大白便跑过去趴在门边，美美地啃起骨头。爷爷奶奶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唠着家常，燕子的巢就筑在老屋的梁边，此时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我总想弄明白它们在说些什么，是美味的晚餐呢?还是明日的出行呢？

村里人都说奶奶人好，所以燕子才在我家筑巢。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就连小麻雀也是我们家的常客，总会在奶奶晒谷物的时候飞来饱餐一顿。我可高兴了，跟它们熟悉之后，我就蹲在旁边，一边看着它们偷吃，一边痴痴地笑着。奶奶见了，也不生气，还让我抓起谷物去喂麻雀，她再把剩余的收起来。奶奶那时温和的眼神，犹如山村里柔和的月光。月光里的山啊，鸟啊，风啊，稻田啊，就这样浸泡着我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可我后来才知道，老家那边要修高速公路，正好经过老屋，老屋要被拆掉了。那片我曾经抓过田螺，喂过麻雀，和大白一起晒过太阳的院子和田埂，就要同记忆一道定格成一张永恒的黑白照片了。我问奶奶：“春天的时候，小燕子回来老屋却不在了，它们会到哪里去呢？”奶奶摸摸我的脸蛋儿：“就像我们一样，去新的地方啊。”我失望地说：“可我还想喂他们吃香肠呢……”

奶奶没有回答，她花白的发梢和沧桑的嘴角上悬挂着岁月的风痕，短暂的寂静好似不经意却将整个时间包裹。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看见了燕子们在院坝上空孤独徘徊的身影。站在旁边的爸爸接过话来：“傻孩子，怎么还不长大呢？”

没过几年，爷爷因病去世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朝着家乡的方向埋在了一片他并不熟悉的墓地。爱笑的奶奶也变得沉闷，不爱说话了，只有在爷爷的墓前，才用家乡话对着天边自顾自说着话儿。山风里的纸铜钱，燃烧如同一枚枚枯叶，风一碰就会碎掉，就像爷爷生前那把吱吱呀呀的摇椅，在时间的荒流中也哑然失声了。

后来，小区里有麻雀筑起了小巢，腊月里还有麻雀飞来我家阳台上偷吃香肠。还没等我赶到，便被母亲赶走了。我不知道在前方还有没有一个屋檐供它们栖息？还有没有一个每年一到春天都要去探访的家？

只是后来的我还是常常会在梦里看见：在那个黄昏的院坝里，有一棵高高的橘子树，屋檐下爷爷和奶奶正吃着晚饭唠着家常，大白趴在我脚边美美地啃着骨头，老屋的梁边栖着归巢的燕子，阳光倾斜泼洒下一片暖人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