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烟雨蒙蒙。如果要拿什么句子来形容你的文章,我总会想到这句话。是小岛之畔的海,像秘色的墨水在纸上一层层柔软地流动,透亮的湖蓝色中带着点青绿的调子,也像极了雾蒙蒙的天空。海上绝不是大风大浪,暴风骤雨,而只是烟雨蒙蒙。
第一次听闻你的名字,是在知乎上一个名为“有什么令人压抑的书”的问题下,“人间失格”四个字一下子映入眼帘,一种沉重的窒息感顿时包围住好奇的内心,短而不平的四个字,有一种荒凉的况味。
第一次购买你的书是在初一时学校来了卖书的人,各种见过没见过的书层层叠叠又整整齐齐地从地上直铺上来,有教辅,有名著,有三流言情小说,有《人间失格》。那时并没有人以“人间失格”开玩笑,也很少人知道什么“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摞《人间失格》被老板抛弃在整齐高耸的书山后面,恰好被挤不进人群而绕到后面的我发现了。
不知道是因为尘封的记忆突然惊醒,还是某种不可知的缘分,我竟立刻向老板买下了它,用的还是向同学借的现金。
第二次阅读你的书是在几年后,我渐渐了解了一些情绪和心理的知识,像是追根溯源般读完了《斜阳》,《小丑之花》,《小说灯笼》,《女生徒》…
有的书第一次读,就完完全全拜倒在了文字的石榴裙下,而有的书初读时并不感到强烈的喜爱或厌恶,却总是在某些时刻,在情绪正激烈时,摇起记忆的风铃,一句句话是一串串铃声在心灵最深处共鸣着。有的小说是格罗菲的大峡谷组曲,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是跌宕起伏的山崖,是热烈的阳光与厚重的暴雨;有的小说却只是德彪西的月光,只是安静的钢琴声,安静中带着一点怀旧的忧伤,忧伤中带着一点克制,克制中沉淀出一点朦胧的美妙。
世人总是以“丧”字来评判你,只知用消极、颓废这样抽象的字眼概括你的作品,喜爱者发着狂,厌恶者皱着眉,你的文字仿佛被腰斩。
你说你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你说你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你不明白地铁、火车是实用的交通工具而不是别出心裁的娱乐设施,就像我小学时盯着看图写话的卷子不知道小明在灶台上干什么而写他在灶台上玩而被爸爸批评,以幼子的懵懂的眼神观看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像小孩子刚去幼儿园时看见眼前尽数是陌生人,父母的脸孔在车窗后逐渐模糊的惶惑不安。
你写的你对世人的挣扎,如同从沼泽中向上爬,却越陷越深,直到筋疲力尽。
读者总是说你的文字悲伤,我却觉得并非悲伤,而是几种恐惧。
你对世人的恐惧。你说你恐惧人类,逃避人世,总是敷衍了事;你说你用滑稽的言行示众,是对人类最后的求爱。这种深深的畏世,来源于从小在你心中世人高大、严厉又可怖的形象,来源于你内心的拘束感——你从未在与人交往中有过全然的快乐,来源于你对你伪装的、为人喜爱的形象的畏惧。你也厌恶世人,你厌恶世人的拐弯抹角、虚以委蛇,你厌恶世人的微妙复杂的态度,可你的厌恶最终也磨平成更深的恐惧。你说你缺乏爱人的能力,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一个熟人或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都会大吃一惊,旋即被令人眩晕的惊悚钳住。这个场景我极为熟悉,我知道这并不是腼腆胆怯,而是一次次用高强度的意志力去与人问好的疲惫。你不敢拒绝,不敢表达,不敢坦率待人,处处照顾别人的感受。你让我开始思考第一个问题:所谓的坦率,是否也是一种暴力?所谓的敏感,是否只是过于在意旁人与自己的关系?
你对失去的恐惧。不如说是你对悲伤的恐惧,或是你对美好的恐惧。你希望避免一切大喜大悲,以免彻骨的悲伤——一次次忍耐的徒劳,石沉大海的失望——到来。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所有的喜悦、欢乐的确皆会是悲伤的源头。如果一个人不曾承受过种种或大或小的悲伤,他将更少地懂得珍惜哪怕只是片刻的自如与快乐,他将更少意识到纯粹的喜悦,纯粹的、当下的喜悦。我不知道你有过几种悲伤,但是我看到了《斜阳》里目睹一个时代的斜阳缓缓消逝的哀伤,不为世人理解尊重的贵族的孤独,《狂言之神》里看见另一位作家安静优雅的生活后“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掌心的微痒”,你的情感并不壮烈,而是纤细的,轻微的,像海上的烟雨蒙蒙。我开始思考第二个问题:喜悦与悲伤这两种情绪是否真的是对立的?是成为一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更好还是成为一个感知过许多细腻的情绪的人更好?
如果我只是看见你的恐惧,那便并不足以让我对你的文字有特别的感觉。
你笔下更透出一种美好的风景,轻如鸿毛的美好的风景——正如你说,生命轻如鸿毛,但我们要像呵护羽毛一样呵护它。我喜欢你写弯腰驼背的矮小巡警,拉着你的手,羞涩地以结巴的语调一再重复告诉你路径,你向这位衰老疲惫的生活人道谢,向认真虔诚生活的人道谢;我喜欢你写的母亲优雅的一呼一吸,从头至尾豁达而浪漫的生活;我喜欢你写女生徒,带了些许青色的天空,几乎热泪盈眶地想“我爱这所有的一切”的神情。
我记得看《小丑之花》的夜晚,淡青色的封面翻过,第一页中央便是那句:“大庭叶藏坐在床上,望着海上,海上烟雨蒙蒙。”像一幅印象派的水彩,青灰色的天空仿佛冒着氤氲的水汽,又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从床前沉默托腮的青年一直拉到一望无际的海面,那种迷惘、遥远、遗憾的情绪自然地混合着,透纸而来。小丑之花!多么可爱而婉转的名字!即使是小丑,也有花的结尾。
学校去公园的大空地上放松的那天,我带着那本白皮的窄小的《斜阳》,在台阶上读书。公园里的台阶,时而有小蚂蚁爬上爬下,从头至尾,一鼓作气,从书中嫣红的斜阳读到哀婉的残阳,从公园的晚霞读到灯下,读到浅牡丹色的毛线与冬日灰色的雨空是如何相得益彰,读到战争下的日本便又想到被侵略的中国,你写幸福是悲哀的河底隐约闪烁的金砂,在穿越悲哀的极限后朦胧而奇异的情感,空地上草坪上我身旁尽是同学七八成群出着牌的笑声,远处有流行音乐在播放,而我与斜阳俱沉醉在这种朦胧的幸福里。
老师布置用文言文写人物传记的作业,我写着:
太宰之文章或细腻幽微,旁人不能至,论及情感更是婉转脆弱,动人心弦;或犀利敏锐,谤讥世人之伪善假面,令人久不能言而叹耳。太宰自苦久矣,亦以己之遭遇用于文学,如《小丑之花》、《人间失格》之叶藏、《斜阳》之直治,可谓实写其困状而慰世人也。
今文艺青年多偏爱之,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为座右铭,怀之叹之。
恶太宰者,亦言其无病呻吟,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实则不足一观也。
嗟夫!予尝求太宰创作之心,或异二者之论调。何哉?世人多以一丧字概太宰所言,而不知其温柔之本心。太宰治曾言曰:“生活安乐时做绝望之诗;失意受挫时,写生之欢愉。”因其敏于一切细微之事,故易察他人之烦恼痛苦,常生恻隐之心,愈以己为乐取笑于人而终不快也。其文者,益向死而欲生,曾言曰:“绝望之彼端必有无尽希望者也。”
噫!是世界之龌龊不为太宰所容,非太宰不能容于世界呼!屈子尚不能“哺其糟而啜其离”,况太宰之处军阀主义大行之乱世,又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谢谢你的文字让我可以细腻地感受到世间种种难言的情绪,珍惜细微的美好,看见远方烟雨蒙蒙的景色和你烟雨蒙蒙的一生。
不知从何时起,你被推上了文艺青年界的风口浪尖,那句只是被你引用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被他们在每个无聊的深夜,在音乐平台的评论区肆意、狂妄又恶毒的修改着,最后附上你的落款。我原不过以为是一个莫名奇妙的梗,一句玩笑。直到“网抑云”这样的字眼整日被暴晒在社交网站中大人般装模做样的口气里,直到有一天我看见:生不出人,我很抱歉。 如此狭窄的审美,如此鄙俗的玩笑,如此不负责任的句子。有的人还不明白,胡乱运用尚未理解的词,根本就是误导。
他们不知道的是,你没有说过“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反而说过“请努力尽每一天的义务”,在倦怠的生活里,你的《新郎》曾给我多少激励与勇气,所谓勇气,是在不知结果如何甚至已知结果不堪的情况下仍坚持去做的意志。
你畏世的战战兢兢,你对虚伪世人的厌恶,永远在被理解的道路上南辕北辙。
我爱安德鲁.所罗门说的一句话:“抑郁是爱的附属品,没有一种爱情,可以只感受幸福而不体验失去。”你的文字所透露出的恐惧、悲伤与闪烁其中的点点希望与热情使我渐渐学会品味每一种情感,每一种姿态,每一种声音,学会拥有爱人的能力。你让我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事情与我时而因人因事产生的不安也开始有所思考。
谢谢你。
从痛苦中紧握快乐,牢牢抓住每一个起舞的瞬间,虽然偶尔也不那么理性,偶尔也会游戏人生。每个人或许都在烟雨蒙蒙的海面航行,却又时而看见阳光热烈,水波温柔,且行且叹,且悲且喜。
GMT+8, 2024-12-22 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