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天色一放亮，迎春花一开一谢，便算是春天经过了。俯仰之间，从咋暖还寒到艳阳高照，简直就入夏了。由冬到春再到夏的更替，总体会得不全，感知得不深，“杏花、春雨、江南”的婉转明媚，总是留在诗画中而未能亲临。
      而若是在三四月之交去往扬州瘦西湖边，山水灵秀的风光韵致便大不同了。虽然从未成为京城，杨州却也是明清时期出了名的安乐秀逸之地，只看远近房屋上那抹俊俏的“飞檐”（一种建筑艺术），似乎就能感到隶书中波磷（捺画的写法，取法于上述建筑造型）从左至右墨汁绵延的灵动。即使只看瘦西湖边一处不起眼的人家别院，也能从一门掩一户，一树掩一楼的门庭中望见渐深渐浓的春意。
      瘦西湖就像一条玉带般横连两岸，直勾起千年的清风，二十四桥的明月，牡丹亭里的莺啼，大观园中的山石。
      此时的瘦西湖，尚未到紫嫣嫣红开遍的时节，春意并不全盛。然而在疏阔清朗的天空下，在半暖轻寒的风中听得水鸭三两结伴划开如镜的湖面的波痕荡漾的微响，亦别有一分浮生难得的清闲悠远之意。毕竞再过不到半月，湖上便是游人如潮，鲜花如锦了。

      遥遥向堤岸望去，碧桃翠柳三五交织，花绽新江，叶凝浅绿，已然颇有诗中“柳暗花明”的意境。复而从头至尾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停停走走，独爱浅水小桥边上几技茜桃。每走一阵，总能看到的几棵小树，生得低矮，但树枝却未生绿叶，只一径的清瘦舒展下去，虽然清瘦，却不失纤细，如墨如黛（一种青黑色），仿佛女子的长眉，一毫不输于须眉。最可奇的是枝上朵朵桃花，既不纷繁成簇，又不花蕊全吐，半开的颜色愈浅，全盛的颜色愈浓，远近以观则颜色浓淡皆不相同，倒像胭脂点染上去的，又像只露半面的美人。红得又深沉又热烈，如火也如寂寞，其色并非浮于表面，而在肌骨。大约《桃花行》中“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里蕴含的深意深情就在此处吧。
      人在岸边，如观画外;人在舟上，如在画里。到了小船上，轻橹慢摇，感受又更不同了。湖心小渚之上，几棵垂柳横斜，东风袅袅，细叶飘飘，大有盈盈不胜之态。船橹在湖面上荡出浅淡的波痕，波痕传得愈远，纹路愈浅，柳条在湖中的倒影也随之荡漾，那一枝青葱翠绿也在水里愈荡愈开，愈荡愈深了。

      瘦西湖在明清时，本是富庶盐商的居所，在山川、花木、虫鱼、鸟兽的设计上，犹檀园林艺术，也是东方艺术的代表。且看一方钓鱼台亭中四方圆孔中各异的风光，四周的山水就是孔中之景，如天然的画屏一般。移步换景，只一面白墙几片青竹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五亭桥下十五洞，中秋月夜便有十六“明月”在天在水。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蕴书画于自然，尽得造化之功。这样的东方之美不能忘却又不可骤得，可谓人间极处。

       日将黄昏，夕阳在天，人影在地，湖面只一瞥微熏的红晕，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残阳，倒更能见其淡雅。日影渐沉，天地山水更显得朦胧、疏离，天是淡青，水是深青，树是浓青，天接水色，四望如一。听闻南唐后主李煜曾命宫人染碧必经宿露而得色泽加倍鲜翠，名之“天水碧”，这时的瘦西湖更应是名副其实的天水碧了。五亭桥上的风铃一声一声一串一串清脆寒冷地被吹起来，声音在水上逐渐远了，淡了，仿佛人的灵魂也跟着远了散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离开瘦西湖，眼前楼宇马路如常，心中恍惚悠然仍如在梦里行，想来浮生难再得此情此景，故为之文以志。是年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