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现在所在的班级是跟着高新一中上网课,模式大概是视频直播高新一中的老师讲课,和学生互动的部分关闭声音,在自己班级内互动。我开始担心对孩子的视力不好,后来老师解释说即使是校内的老师上课,也大都用PPT。不过这样一来有个好处,就是课后我可以在家看到上课回放。
我回放了孩子昨天语文课的视频,因为很多同学都在自己的作业中认为香雪有些“虚荣”,所以老师特意把这个问题拿到课堂上讨论。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认为她就是虚荣。她自己本来已经有一个父亲给她做的铅笔盒,但还要拿母亲辛辛苦苦攒下的四十个鸡蛋去换一个只为自己可以不被嘲笑的金属铅笔盒,所以她就是虚荣。” ” 老师说:”你叫啥名字?“ 同学们都笑了。老师说:“那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男生沉默了(很可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老师鼓励他:“没事,你就说自己真实的想法。” 男生说:“对,我还这么认为。” 这回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
整节课上下来,老师和学生之间虽有互动,但感觉中间是隔着一堵墙的,老师不能回答学生最深的困惑。学生说学生的,老师的任务是在学生说完之后给出PPT上现成的答案,念一遍。高新一中是西安所谓的顶级名校了吧,上课也不过如此,难怪孩子总觉得这课上的价值不大。老师和学生各说各话,这老师也太好当了。我很好奇老师有没有被自己给出的答案所说服,如果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孩子们那么好糊弄吗?
请看老师给的答案:虚荣并不是贬义,而是代表着乡村中原初的人在与现代物质文明的对接中发生了冲撞(环境改变--秩序混乱)。从胆小到勇敢,对乡村、对自己的认知从模糊到逐渐清晰,从渴望个人自尊到渴望集体自尊,从渴望改变自身命运到渴望改变乡村命运,至此,我们读到了一个更全面的香雪,读到了香雪青春成长过程中必然伴有的一些精神冲撞。
老师就把这个答案念一遍,孩子的困惑就解决了?
以下是我的思考。
为什么说香雪追求一个金属铅笔盒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可以举一个最现实也容易理解的例子,香雪追求铅笔盒,就好比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追求“西学”。追求“西学”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救亡图存,让中国人能活得更有尊严,不至于被轻视,被欺负,被侵略。西方人的那一套当然不一定是最好的,我们也有很宝贵而有价值的传统文明,但现状是被打压,被欺凌的情况下,你能和谁讲理去?你只有把他的那一套学到手,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还有,这时候我们才有话语权,我们才有选择权。他的那一套中也有糟粕,我可以扔掉,我不一定要照搬照抄,我可以根据自己的国情选择最适合我们自己的发展道路。等他们把嘴巴都闭上了,我们的自卑也自然消失了,我们可以走遍世界骄傲地说“我们是中国人”了,这和香雪等待同学的盘问本质上是相同的,不为物质,只为平等和尊严。
区分了“虚荣”和“尊严”之后,再看“盼望”背后的真实动机:她盼着被盘问,本质是想让这份艰辛的付出被看见、被认可,想向同学证明“我也能拥有代表‘进步’的东西”。这是对自我价值的确认,而非对物质的炫耀。对比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中的马蒂尔德。玛蒂尔德的核心诉求是“扮演不属于自己的上流社会角色”,她借项链、办舞会,都是为了在他人眼中塑造一个“虚假的自我”。她的付出(十年辛劳)是被动承受的惩罚,源于对“外在光环”的贪婪追逐,最终换来的是梦想破灭后的幻灭。这种代价,是虚荣的必然恶果,从头到尾都围绕着“欺骗与伪装”。而香雪的付出是为“真实的尊严”铺路,香雪的诉求从来不是“伪装成有钱人”,而是“摆脱因闭塞带来的自卑”。她用鸡蛋换铅笔盒、走夜路,是主动争取平等的努力——她想要的不是“同学的羡慕”,而是“同学的平视”;不是“虚假的优越感”,而是“我和你们一样拥有文明符号”的踏实。她的付出指向“自我价值的确认”,是为了让真实的自己被尊重,而非让虚假的自己被仰望。
但是必须要说明的是,香雪这份“自我价值确认”是存在认知偏差的,它是特定环境下产生的、带有认知局限的“阶段性确认”。香雪把把“环境认可的符号”等同于“自我价值”,在她的认知里,“金属铅笔盒”不是一个简单的铅笔盒,而是“山外文明的象征”“被同学平视的凭证”。在封闭的台儿沟,外界的价值标准(比如“金属制品比木制品高级”)是稀缺且权威的,她没有更广阔的参照系去理解“自我价值可以不依附于物质符号”。对她而言,“拥有符号”=“符合环境认可的标准”=“我是有价值、值得被尊重的”,这种等式是环境给她的唯一答案。这种认知或许不“正确”,但对香雪而言是“必要”的。她必须先通过这个具象的符号,打破“我不如人”的自卑枷锁,完成第一次对“自我与外界关系”的思考。就像近代中国先通过学习西方技术获得生存权,才有余力探索“本土道路”一样,香雪也需要先通过这个铅笔盒获得“被尊重的体感”,未来才可能逐渐明白:自我价值可以是父亲木盒里的爱意,可以是自己对知识的渴求,而非仅仅是一个金属物件。所以,这种认知偏差不是香雪的“错”,而是她所处环境的“果”;它不是一种需要被批判的“狭隘”,而是一个封闭环境里的人,走向更广阔世界的“第一级台阶”。
这正是作品深刻且真实的核心所在——它没有将初期的“文明觉醒”美化成一种先知先觉的、深刻的认知,而是还原了其最本真的起点:一种朴素、懵懂甚至带点盲目性的符号崇拜。对香雪而言,她最初不懂现代文明的内核是知识体系、思维方式或社会规则,只知道“金属铅笔盒”比“木制铅笔盒”更“高级”,能让她摆脱自卑;对近代中国而言,初期也未必透彻理解西方强大的根源是制度、科技与思想的协同,只看到“坚船利炮”“工厂铁路”这些具象符号,便急于复刻。这种不回避“浅薄”与“盲目”的书写,恰恰剥离了对“觉醒”的浪漫化想象,呈现出文明碰撞初期最真实的众生相——觉醒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深刻,往往始于对外部符号的好奇、模仿与向往,而后才可能逐步走向对内核的探寻。
不加评判的真实书写——这就是优秀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它不做直白的价值说教,而是通过“展示”而非“告知”来传递深意,把解读的空间留给读者。对于习惯了“说教式”文本的中国学生而言,这的确是一种挑战,对老师更是挑战。有多少老师已经准备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