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爸爸

到了读书的年龄，开学那天，我倚靠在老房子后门旁，眼巴巴地望着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的妈妈。

“你想上学吗？”大约她洞见了我的心思，妈妈问。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身子一下子直立起来了，欢天喜地拽着衣角，等待妈妈晾晒完衣服。

妈妈变戏法似的拿出她缝制的一个红色布书包，上面还写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字，我熟练地背起书包转了几圈，像个已经长大的小学生，那书包仿佛就是一片羽毛，那样的轻盈。

在乡村的小巷子里，在村里的大树下，我们无数遍学着老师爸爸的样子上课下课，全村的孩子都羡慕我们有一个老师爸爸。现在变成真得了，我可以读书啦！

    老师爸爸给我最大的印象是经常带着奖状回家，有些贴在墙上，有些放在抽屉。有一回他带回来一个镶着金色相框的奖状，漂亮极了，听说是写了一篇什么文章，我抚摸着那金色带波纹的边框，幻想着我要是有神笔马良一样的神笔该有多好啊……总有一天，我会戴上一副眼镜，捧上一部大部头的书，走在上学的田间小路上，还会漫步在老师爸爸那样的讲台。

放学后我常常跑到村里小山后的草坪上做作业，幻想着那天也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可以背上双肩包，由爸妈护送上学，甚至还可以有根冰棍吃。可爸妈总是忙完了田里忙地里。那个田呀那个地呀总霸占着他们。我狠狠地发誓，今后绝不种田，我要做一个纯粹的教书人。

    而老师爸爸，不仅是位老师，耕耘三尺讲台，又是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农民。前一分钟挽起裤腿还在田地里干活，后一分钟洗净泥巴又走进了课堂。那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游走，犹如他扶着犁耕出的一道道田沟；也犹如田地里播下的种子。

我不知道他的疲倦，只是每每看见那一担重重的谷子压在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上，不，甚至有些瘦小，才知道他有多大的耐力与坚韧。他就这样几十年奔走在课堂与田间地头。

    夏天像日渐成熟的果实，白昼越来越长，农活越来越多。有一年双抢，我实在是累极了，倒在田埂路上，心一下子就到了云端，像马像鹿像狗像鸭……我在童话世界里瞬间睡着了。

   “大家忙得要死，你还在这睡觉。”这个平日不爱言语的男人吓了我一跳。我羡慕城里的孩子不用干农活，其实老师爸爸何尝不是想让我们走出山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但得把当下做好。他和母亲都不爱讲道理，只在事上做。

    记得那时他不仅教初中两个班，晚上还要帮那些民办教师复习功课，准备转正考试。而我的母亲就承担了更多的农活，别人家里的重体力活都是男人来做，母亲则挑水担粪，甚至耕田，可以说无所不做。我们几个孩子也就只有周末放假可以帮着做点，但比起同村的孩子我们是何其幸运，他们早早辍学在家，或误农，或外出谋生。

    父亲母亲咬牙坚持让每个孩子读书，我终于也成了老师爸爸的学生。

    老师爸爸的课有滋有味，百听不厌，有时教育局来人指名听他的课。他拿着课本，从容地穿走在我们中间，那粉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那唇边吐露出来的话语，我感觉他就是民国期间走出来的大先生。这个大先生从来都是不急不慢，从来都是微笑授课，也从来没有难倒他的题目。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缘故，我有一回挑了他的刺，上文言文时，“老师，你讲错了。”我得意洋洋站起来当堂指出。老师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下文，后来我就不再挑战他的权威了。

那一年我们班考起人数最多，过年总有学生回来看他，令我们羡慕不已。他也不似老头，和学生拍照，谈笑，忘年交大概就是这样吧！

    1998年经楼中学招聘老师，我去上了一堂课，后来妈妈偷偷告诉我，老师爸爸说“教得的笛子吹不响”。我瞬间明白了老师爸爸的失望，他一个在这所学校教了几十年的老教师，名师，怎么就没教好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对老师爸爸的崇拜，那一张张的奖状，儿时是那样期盼，每回期末考试，我都眼巴巴看着老师的嘴唇，希望能从那里听见我的名字，可是整个读书阶段我都没有听见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时光碾转，后来我和老师爸爸成了同事，我有时会觉得老师爸爸的光环掩盖了我的色彩。我怎么努力还是超越不了他，上课、写文章、写材料、为人处世，方方面面他都受人敬重。

   直到他辞去语文组长职务，由我来担任，我猛然发现接力棒紧握在手，老师爸爸的敬业，勤奋，向上，肯钻研，能吃苦，我得传承。

我发誓要把每一堂课都当做公开课来上，勇于锻炼自己。不用扬鞭自奋蹄，梅花香自苦寒来。就这样，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奖状也开始眷顾我。我开始明白了老师爸爸经常唠叨的一句话，“把业务这口饭吃好”。那天我又带回来一张奖状，饭桌上两个侄女轮流抢着看，老师爸爸也跟孩子似的，“拿过来给我看看。”黑瘦的脸上漾起笑意。

如今老师爸爸已经退休了，我们又成了文友。他写散文，写小说，笔耕不辍。而他的孩子们虽没有都随他拿起笔杆子，却都追随了他的脚步，四个孩子从事了教育，外带一个儿媳，两个女婿，家里有了八个老师，也可谓是教师之家了。我们闲暇时开玩笑说，我们可以开办一个学校，从小学一直到高中。

“爸，那张金边奖状呢？”我有一次贸然问起。老师爸爸淡然地说：“什么金边奖状，荣誉在心中，事业在手中，把学生教好了，就是最大的荣誉。”

爸爸，农民爸爸，老师爸爸，以身垂范，以文育人，我心中的田地，我一生的课堂。教育路上，我们接力并肩前行。